元旦偶書
江上生涯托一船,
船娘足食少荒年。
大家安枕過元旦,
昨夜酕醄重晚眠。
處處憂貧度日艱,
船娘宴歲盛杯盤。
近年總讓漁家樂,
不向高門乞一餐。
新年快到了,選一首元旦的詩來應景。這是《何振岱集》中唯一的一首詩題為“元旦”的詩。寫於1948戊子年元旦,彼時老人家81歲高齡,其妻鄭嵐蘋已逝去三載。
看老人晚年的詩,尤其是他高齡時期的詩,與其前期的造詞洗句,淵深僻澀的特點有很大不同。此時他的筆下雖仍是縈愁彌漫,但也只是說些閑愁,更多的是閑庭漫步般的淡定。可以看出晚年時的老人家,經過了大半個世紀的世事風浪,已是紅塵看透,萬事釋然。詩句裏便有了一種泰然自在之氣。
這首詩初讀時似有打油之感,應了題中的“偶書”二字,像是盛宴之上舉杯時的應景偶拾之句,並不是一篇洗煉之作。可是仔細看去,卻讓我看到了一種時間上的反芻。所謂的“元旦偶書”書的是意中的況味回觀,也就是老人家用今天的心情寫了昨天的故事。
何振岱撫琴
第一絕四句中的故事有三重。一是船娘的故事,二是歡宴的故事,三是歡聚後的故事。其實三重背後還有一重,那就是在豪飲歡宴之後“我”意猶未盡的這篇偶書。
“江上生涯托一船,船娘足食少荒年”。這兩句講的是“船娘”的故事,寫了船娘以一船“托生涯”,倒也無荒年之憂。從第三句起,寫“大家”一起歡度新年。不過這時間已經是過去時了,此時此刻,歡宴已罷,時已達旦,眾人就此安眠。這裏的“大家”可以是賢友家人,或可以“酕醄”歡聚的任何人。“酕醄”:讀máo táo,大醉貌。“重”:可讀chóng。復,又之意。“重晚眠”,即又一次晚眠,可以理解為歡宴不止是只有這一晚。
這第一絕在短短的四句中,經過了敘事,場景和時間的跳躍。初讀時頗感意外,不過這也倒是“偶書”之偶的簡單直接所在,重在說出故事,意不在其他。
第一絕敘事,第二絕言誌。“處處憂貧度日艱”寫的是老人家憂天下人之貧的憂世情懷,只是他的“憂”是“憂”他人度日艱難而不是“憂”自己。這個“他人”即詩中的“船娘”。正是因了這些“憂”,所以來船上“宴歲”。為的是照顧船娘的生意,讓船娘“宴歲盛杯盤”。而“船娘宴歲盛杯盤”一句看似寫的“船娘”,實則寫的是自己,寫為解其“憂”所做的事,為的是詮釋他的“誌”,那就是:“讓漁家樂”,“不乞高門餐”。
“近年總讓漁家樂,不向高門乞一餐”是二絕的落腳點,也是中心點,所有前面敘述的故事和過程都是這兩句的心誌體現。這心誌,是他的文人風骨,同時也流露著強烈的避世情懷。何振岱作為清末大儒,有帝師之稱。身邊求師者眾,求文者眾,求字者眾,求畫者眾,附庸風雅者也眾。談笑有鴻儒,往來無白丁。在種種人等的環繞中想要獨立於世其實很難。所以,看似毫無雕琢的兩絕,實際上是他避開塵世的喧囂,靜心,守己,濟世,為人的體現。如果說“不向高門乞一餐”是為避世,那麽他的“讓漁家樂”表明了他的避世不僅僅是避開而已,所謂的避世是為濟世。所以,這首詩既為出世又為入世。出,高潔孤傲。入,濟世為人。這就是看似偶拾的兩首簡單平易的小絕中流露出的誌。
我們讀何振岱的詩詞,重點不僅僅是解讀和欣賞詩詞本身,也在尋找著他的生命信息。在文字中尋找著他的個性為人,他的人生故事,他的紅塵軌跡,他的喜怒哀愁。由此還原出一個活色生香的人來。從藝術層面來說,這兩首絕句並不是上品,相反在詩的結構和表達上都存在著明顯的缺陷。但是,這些缺陷在我們尋找的信息面前並不重要。兩首小絕讓我們看到了老人家的詩品,人品,心性。這,才是重點。
記得我的老師曾問過我一句話:“你在他的字裏行間,看到了什麽?”我說:“我看到了老人家對詩詞的契而不舍”。是的,詩文化,是他的命。我們讀過多篇老人家晚年時的詩,他對詩詞的追求一直持續到他生命的最後。在他的晚年,字句雖不再追求高深精美,但他筆下的格律卻永遠是一絲不茍。他詩中的主題總是在悲天憫人。比如那篇《以酒勞賣花叟》;那篇鳳凰池邊的古風懷人;還有這篇看似簡拙,卻充滿了苦人間之苦的慈悲和善良。這慈悲和善良在詩人身上,有個名字,叫風骨。
過去時代的人,過的是舊年。老人能在過去的時代裏給我們留下元旦裏的故事,對後人來說不能不說是一件幸事。更有幸的,就是我們看到的這種風骨。新年伊始,愛詩為人。讓我們將這風骨接過來,傳下去吧!
文|申美英 编辑|陈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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